“你确定要考去上海?听说上海房价一平方一万多哎!日子咋过啊?”邹武问。
“买不起就租呗,怎么不是过。”陶源不以为然,“现在想这么多干吗?到时再看嘛!”
“得了吧!那万一到时候杨溪被家里有房的上海男人追跑了,你怎么办?”邹武故意戳他。
陶源突然紧张了下:“怎、怎么会?杨溪哪有那么肤浅?”
想了两秒,他终于下了结论:“反正,谁追她谁倒霉!”
上午八点半,杨溪一下火车,就在出站口见到了等着接她的老爸。
老爸高兴得不得了,从她手里抢过了大部分的行李,还想分出手来挎着女儿的肩。奈何包实在太大,只能先拥抱了一下,然后快快回家。
他们家离新修的城铁站不远,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,因此也不用麻烦打车。城铁站过一条马路就是临河公园,也是新修的,还没有完全竣工。
杨溪记得她小时候那里是条臭水沟,还有老大一片荒地。没想到这几年政府突然加了把力,一下就把河道治理好了,公园也规划得有模有样。可以预计到,等明年春天,这一带的环境就会很漂亮了。
到了家,杨溪惊喜地发现老妈竟然准备好了早饭,满满地摆在桌子上。
蛋饼,粥,韭菜盒子,米酒汤圆,凉拌皮蛋,炒青菜,生煎饺子,好些都是杨溪小时候喜欢吃又很难吃到的。这下凑在一起,倒是吃不完了。
老妈今天心情也不错,难得地夸了杨溪两句。
这次杨溪带了不少礼物回来,一大家子人人都有份。看样子,是真的开窍懂事了,准备好好孝敬父母,跟家里人修复关系。
杨溪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——如果真要回来,想在楚安的人情社会快点儿站住脚,家里人绝对是自己最坚强的后盾。
吃完早饭,杨溪在家里洗了个澡,休息了一会儿,刚准备开电视跟老爸唠唠嗑,放在卧室充电的手机就一阵一阵报警似的响起来了。
刚开始是湛露,说任总才看到她的休假申请,在公司大发脾气,叫她赶紧回来。杨溪默默腹诽,任意这是真瞎还是演着玩儿呢?她系统里提了申请;发了邮件交代了前因后果和工作清单,待决事项列得一清二楚;怕他邮件多看不见,还又发了微信提醒他——所有都没回音。现在时间过了她走了,怪谁呢?
接着是沈一伦,汇报了几个重要客户被竞争对手用不正当手段挖墙脚的消息,希望杨溪能批点儿特殊权限给他去想辙反制。
后来又是人事,说刚招的候选人不来了,嫌薪酬低,是给他涨一点儿还是另招?法务,说了几个华中区的活动预审资料明显有问题,资金用途和专家行程一看就是编的,叫杨溪类似这种以后好好把把关,别什么都闭眼睛批,把锅往法务扔……
一堆电话接完,老爸橘子都吃了一筐了,还没能跟女儿聊上几句。再转眼,就到了午饭时间,准备出门去接奶奶聚餐了。
午饭杨溪请客,在楚安人家,定了个最大的三十人包间。
全家都来了,爸爸这边三个姑姑一个小叔,妈妈那边三个姨两个舅舅,再加奶奶和外公外婆,一大堆弟妹,结婚早的已经有了半大小子,满屋子热热闹闹,十分和谐。
爸妈负责点菜,杨溪在一边儿分礼物,指挥俩小侄子背靠背看谁高,问最小的妹妹学习成绩,跟几个还没退休的小叔小舅聊工作,也还挺开心,没觉得有多生分。也是这次,杨溪才真的有意去记了一下哪个亲戚在哪个单位工作,任什么职位。
小叔在民宗局,今年还当上了政协委员;二姑在卫生局,医政科,监管各个医院医疗服务质量;三舅跟老爸原来在同一个单位,在楚安最大的国企里做技术工人,今年刚升了车间主任;小舅在法院,不过是在安保科,没什么权力。
小姑家的姐姐结婚最早,丈夫是中学老师,最近在想办法走关系,调职到楚高去;三舅家的弟弟职高毕业两年了,还在找工作,目前在市中心的一家网咖做兼职,过渡一下。
饭桌上,家里人的事聊完了,话题又不可避免地转到了杨溪的婚姻问题上。
小地方的人结婚都早,大学毕业二十二岁,工作一两年,二十四岁怎么也结婚生子了。杨溪转过年就二十九岁了,连男朋友都没谈过,实在太不正常了,谁说起都要笑话。
“小溪啊就是眼光太高了,女孩子家挣那么多钱,哪还有男孩子敢要你?”
“就是啊,工作差不多就得了,嫁人嫁好点儿什么都结了。搞得太优秀了,一是人家男孩子心理压力大,二是你工作一忙起来,哪还有时间顾家带孩子?”
“找个上海人倒也还好,家底厚一点儿,不用发愁买房子。上海男人还顾家,疼老婆干家务的。小溪怎么没找个上海人呢?你这条件又不差。”
“得了吧,上海人都排外!还是别往上贴,找个老家的挺好的。你要不要,三舅给你介绍一个?男孩子可好了,我徒弟!人老实,也听话,就是稍微矮了点儿。”
杨溪听着,嗯嗯啊啊地混过去,手在桌面底下掐着腿让自己别多事回嘴。好容易绕过了这个话题,讲到了买房子上。
“你们听说没?滨河区有个别墅开盘了。我有哥们儿去看了下,临河的,背靠背双联,带花园带地下室,一套差不多八十七万。”
“滨河也太远了吧?离市中心十公里呢。西城好像刚开了个中建的高层,开盘价六千,比之前富成花园的好。”
杨溪一边吃菜,一边把这些信息都默默记着,说不准过阵子就要用到。
一顿饭吃到两点,大家该上班的去上班,该上学的上学,终于散了。
杨溪去结账,连上包间费,这么一大桌子三十个人,才一千五百块钱不到,不禁暗暗惊叹了一下楚安的消费果然还是便宜。
跟着爸妈送老人回家,又在奶奶家待着磕了会儿瓜子聊天,磨到快五点半,杨溪终于辞了家人,一个人出来,走去城东派出所找陶源。
她还没跟他说她回来了,想着还跟上次一样,在门口等着逮他,给他一个惊喜或惊吓。
七月的楚安真的很热,她打着伞站在树下面,看着马路对面从派出所里下班的人一**往外走,始终没有陶源。
“杨溪?”突然,一个穿着便服的胖子走了出来,一眼就看见了她。
杨溪惊了一下,是朱越。
“你怎么回来了?陶源不是去上海找你了吗?”他奔了过来,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。
“啊?”杨溪睁大了眼睛。
“他没跟你说?昨天晚上走的啊!”
“我……我服了……”
“你们真可以啊!你啥时候回来的?不会也是昨天吧?”
“还真是……”
“服了服了。你吃晚饭了没?走,一起吃个晚饭?我跟你说点儿陶源的事儿。”朱越做手势喊杨溪跟他走,去停车场开车,“我看你俩这样子啊,肯定也没好好沟通过。走走,我跟你说说!”
朱越带杨溪去了楚高旁边一家有名的米酒馆。
正是下班和放学时间,馆子里人不少,幸好还有座位,没等太久。
点好吃的坐下,朱越就把手机掏了出来,点开相册,使劲翻了一通。
“陶源跟罗芳茗复合了,你知道吗?”
“啊?”杨溪吃了一惊,心却被狠狠锥了一下,“这也行?”
“这小子。”朱越又啐了一句,然后把手机转过来,推到杨溪面前,“你自己看。”
是个视频,画面很昏暗,人影幢幢的。
杨溪心里突然生出极其不好的预感,伸手去点播放键,指尖都在抖。
视频里人声嘈杂,像是在什么通道里录的,回声十分明显。杨溪看了半天,才发现那应该是在楼道里,而画面里单膝跪在地上的人,是陶源。
“罗芳茗!请……请你……嫁给我吧……”
画面是从上往下拍的,照进来的多半是陶源的头顶,面孔被头发遮了一半。他面对的地方黑漆漆的一片,不像是对着罗芳茗本人。声音很激烈,但显然情绪并非欣喜。
“我愿意照顾你!爱护你!一辈子,绝对不分开!”他继续喊,嗓子都哑了,“你听见了吗?听见了就过来开门!”
杨溪一下子捂住了嘴。她猜到发生什么了。
旁边有许多人,哄哄闹闹的。有人在拍门说“好了小姑娘开开门吧”,有的拿着手机在拍,一边解释说“闹自杀逼婚哟,小伙子以后要苦咯”。
看见杨溪崩溃地扶住额头,挡住眼睛,朱越伸手把手机拿了回来,关掉了视频。
“没办法,他是个警察。”朱越叹了口气说,“总不能看着人家死。”
杨溪没动,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外冲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朱越也就不说话了,默默吃东西,等杨溪自己平复。
过了好半天,杨溪才伸手抽了张餐巾纸,把眼泪和鼻涕擦干净,露出来的眼睛已经红成了兔子。
“罗芳茗现在在哪儿?”她哑着嗓子问。
“在医院咯。”朱越道,“已经好了,在上班。”
“陶源去上海,也没跟她说吗?”
“肯定没。不然还走得了?”
“嗯。”
杨溪也开始吃饭,用勺子搅着玉雪一样的酒酿圆子,却半点儿没有往嘴里送的**。
“对了,还有一件事,不知道你知道不。”朱越又道,“陶源借了点儿钱。”
“什么钱?”
“嗯,高利贷吧,不过借的不多。”
“什么?”杨溪一下子睁大眼。
“没事的,我们黄所介绍的,也是朋友,没那么严重,你别乱想。”
“什么高利贷?多少钱?你说清楚。”杨溪扔下勺子,看朱越的眼神像要把他给吃了。
“听说……五万块吧就……”朱越嗓音有点儿颤。
“问谁借的?联系人有没有?”杨溪继续逼问。
“这个……我要问一下。”
“快问!”
杨溪彻底不吃饭了,监督朱越打电话去问,自己也掏出手机来打电话。
“喂?邹武。”她一接通就劈头盖脸地说,“我还有十万在你那儿是吧?快点儿转回来给我,立刻马上!”
在一楼的电梯口等到快七点,陶源有点儿等不住了,终于还是拿出身份证登记了访客,坐电梯上了安蒂科中国所在的20楼。
景观电梯的速度很快,这座城市在他眼前一下子就变得立体了。
通亮的摩天大楼一块接着一块,干净得像琉璃似的,到处都飘着昂贵的气息。
陶源感觉心里微微有些紧张。
今天早上一下火车,想在火车站附近找个餐馆吃碗面,随便进了一家看,一碗牛肉面三十八元。
也不是吃不起,只是未免太贵了。一碗面成本不过一两块钱,同样的东西在楚安,最多卖到**块。他心里估算着,更多的成本是在店租和人力上吧。
而此时到了杨溪的公司附近,高端的写字楼一个比一个崭新漂亮,门厅的玻璃明澈透亮,旋转门呼呼生风,门前门后都有穿着制服的保安,进出的男男女女都衣饰高级,步履稳健——跟楚安对比,真像是两个世界。
陶源隐隐觉得,这地方,可能真的不太适合自己。
一个月三千块的工资,在上海的话,就算能活下去,也绝不可能体面而舒适。
正想着,电梯已经在20楼停下,“叮”的一声开了门。
前台小姑娘正在收拾包准备下班。看到这时候有陌生人来,她皱起眉头,口气有些生硬地问道:“您找哪位?”
“呃……请问,杨溪在吗?”陶源又紧张了一下。
办公室装修得很高档,雾霾蓝的背景板上嵌着立体的安蒂科白色品牌标——Antikel。光从下方打上来,A字的阴影放得很大,形状像是法国的标志性建筑埃菲尔铁塔。
前台小姑娘一听他找杨溪,脸色又往下沉了沉:“找杨总?约过的吗?她今天不在啊!”
恰在这时,一个戴眼镜的直发女孩挎着包从里面走出来,路过看了两人一眼。
“哎!湛露!”前台一下叫住了她,“这人找杨总。”她转向陶源,飞快地说,“喏,她是杨总助理,有事你们直接说吧,我赶时间,先走了啊!拜拜!”话音未落,已经抢先跑出了门去。
陶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,转头看向也还愣着的“湛露”,有些尴尬地挠了下头,笑着说了声“你好”。
“呃……对,我是杨总的助理湛露,您是?”湛露却很专业,马上走几步把手提包塞到了前台后面放起来,回头对着陶源露出温和的微笑。
“杨总?”陶源有些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,“噢,我是她……同学。我姓陶。以为她在公司呢,就直接来了。”
“姓……陶?”湛露稍想了一下,然后表情瞬间变了,像是想起来什么了不得的事情。
“哎哟,杨总、杨总休假回老家去了呀!”湛露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,“你们没联系吗!”
陶源脑子一下蒙了。
这也行?
自己是蠢么?为什么不提前跟她说呢?
现在可怎么办?直接回去吗?
“要么……你跟她……”湛露也失去了表情管理能力,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。而就在她努力组织语言的时候,陶源突然看见她眼神转向大门外,脸上表情又是一震。
“江老师?您怎么也来了?”
皮鞋声音响起,越来越近,也走进了前台门厅。
“为什么说也?”一个年轻的男声在右边响起。
陶源猛地转头去看,眼睛刚好跟那人对上了。
是个瘦高的西装男,三十几岁的样子,戴眼镜,五官长得很清俊。看见他脸的瞬间,西装男明显皱了下眉,很惊讶的样子。
“呃……不是。”湛露发现自己说错了话,显得很慌乱,脸一下子就红了,“那个,江总,溪姐不在啊,您过来是?”
“我找任总。”江酌偏了下头,指向右边通道尽头的总经理室。
“噢噢!任总在的。”湛露道,“您进去吧。”
“嗯。”西装男点了下头,走了两步,却又转身回来,面对陶源,深吸了口气,“你是陶源?”
陶源惊得差点儿向后退了一步。
“你认识我?”他反问道,“你是哪位?”
江酌抬起手,欲言又止,脸色有些发青,强压着气急败坏。
酝酿了约有五秒,他终于叹了口气,对陶源道:“我是杨溪的朋友,你在这儿等我一下,我跟任总说几句话就出来。”
他说完,不等陶源回答,转身就往里面去了。
陶源满头的莫名其妙,看着那带着风似的背影,老半天才回头问了湛露一句:“这人是……跟杨溪啥关系啊?”
湛露低头扯着衣角,脸色涨得比刚才更红了,感觉下一秒就要爆发出绝望的土拨鼠狂喊。
半晌,她才憋出来一句:“唉,你就在这儿等他吧!等会儿你自己问……”
“哦,行吧。”陶源点点头,左右看了一下,发现门口有几个休息用的沙发,就走过去坐下。
“你……不下班?”坐下之后,他才发现湛露还愣在原地,眼神放空,不知道在想啥。
“我先给你倒杯水吧!”湛露如梦初醒,说完就把手往兜里一揣,跑走了。
湛露这杯水一倒倒了十分钟。
这十分钟里,陶源听到不远处的总经理室传来一波又一波挺激烈的争吵声。那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“江总”,把安蒂科的大老板训得一愣一愣的,好几次都像在拍桌子。
“我们怎么说的?一个月之内让她走!现在呢?二十五天了,你就让她去休假?”
“哎哟,她自己不提,我怎么好直接把她撤下来?多难看啊?以后还让不让她在这行混了?”
“我不需要她继续在这行混!”
“唉,不是这么说。我们也培养她这么多年了,她也确实是个好苗子。怎么能说掐就掐了呢?江总不心疼,我任意还心疼呢!”
“我自然会给她安排好其他的路。那些你不用管!”
“唉……”
“我们当时谈好的合作,我可是一点儿都没给你拖。你去看看,新产品我江海口腔已经买了多少了?研讨会的宣传一场都没缺!你呢?这个月你让她加了多少班?哭了多少次?你知道吗?”
“这个……”
“让她走,立刻!”
陶源听得一头雾水,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,于是听到一半就开始看手机,琢磨自己的事了。
他想,现在他是不是应该给杨溪发条消息,告诉她自己傻乎乎地跑来找她,却扑了个空。然后,问问她准备在楚安待几天,看看他是马上买票赶回去,还是在这儿等她回来。
十分钟后,湛露终于端着纸杯出现,把水放到了他面前的圆几上。
陶源赶紧道谢,然后问道:“你知道杨溪什么时候回来吗?”
“估计要一个礼拜。”湛露说,然后咬了咬嘴唇,神秘兮兮地凑到了他耳边,“那个,跟你说一声。这个江总,是溪姐的大客户。我跟溪姐说了,你们在公司碰上了。她这会儿估计在忙,一直都没回我。”
陶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“我看江总今天情绪不太好,一会儿你当心点儿。我们加个微信吧,你有事的话,先跟我说。千万、千万别跟他起冲突!”
“找到了没有?到底多少钱?”
昏暗破旧的“办公室”里,杨溪跷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桌前,手里攥着个长条的纸卷,敲着桌面叫满头大汗找文件的文身光头男动作快一点儿。在她旁边,朱越换了一身警服,身上挂着执法记录仪,拿着几张破文件纸对着自己扇风散热。
一个小时之前,他们问到了陶源贷款的联系人信息,收到了邹武的转账,就从米酒馆出发了。杨溪先让朱越回派出所去换了衣服,然后开了警车出来。
这“小额贷款公司”开在个居民楼里,有间破旧的办公室,里面摆满了保险箱,放着各类合同借据。杨溪并不知道陶源的合同编号和准确的借款日期,只说了个大概,写下名字,让“工作人员”一份份去翻。
“别着急啊姐,就这几份了。”这工作人员正是昨晚拦截陶源的三个人之一,自称姓张,是黄所长朋友的亲戚。
“我记得是五万块钱,一年期的,利息已经付讫了,回头还五万本金就成。”他一边翻一边说,“其实也不急,才俩月呢。只要陶源不走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,搞快点儿。”杨溪分外烦躁。这地方信号不好,手机连不上网,特别没有安全感。
“找到了,在这儿在这儿!”小张终于翻到了写着“陶源”的那个文件袋,封面上还贴着他身份证的复印件。
杨溪伸手要拿,小张却十分警觉,嘿嘿一笑,说:“我来拆。”
杨溪做了个手势,让他快拆。
袋子里是一份合同,一份借据原件,一份陶源的身份证复印件,还有一本他的护照原件。借据上写着借款五万元整,2020年5月30日前归还,签了名,按了手印。
小张不肯把借据给她,只给她看合同。是个高息的砍头贷,借五万,按月息三分算,直接先扣掉一万八的利息,实际只借到手三万二。换算成年化,利率高达56%。
杨溪看得气不打一处来,恨不得现在就把陶源揪过来暴打一顿。
她明明给他留了钱,他却不肯用,非要去做这种后患无穷的蠢事。
“行了,我现在就还款,就按合同上这账号。”杨溪站了起来,“钱一到账,你马上把借据和抵押物给我。朱警官在这儿,执法记录仪也开着,别耍花头。”
“姐……”小张挠了挠头,也站了起来,“按合同规定,我们得本人亲自来办,当面……”
“本人个屁本人!你以为你政府机关?”杨溪劈头骂了过去,“还合同,你这合同有个屁的法律效益?还你钱不错了!给我坐回去!”
小张吓得咚地就坐回了椅子上。
杨溪横了他一眼,拿着手机和合同往外走找信号去了。到了外面,信号一跳,就有一连串的微信挤进来。
杨溪扫了一下预览,有几条来自湛露,一晃眼似乎提到了陶源的名字。不过这会儿没时间看,她还是要先把高利贷的事解决干净。
回到办公室之后,杨溪发现小张和朱越聊天聊得还挺开心。朱越老婆快要生了,B超查过是个男孩。小张说他当初也以为是个男孩,买了好多男孩衣服,结果生出来是女娃,放家里都浪费了,回头可以拿给朱越。
“查账。”杨溪却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们,把合同往桌上一摔,就抄起了借据和护照,塞进包里。
小张在电脑网银上查了,没问题,也就两厢付讫,全部结清。
“等下。”杨溪忽然又坐下,把刚才手里拿的纸卷展开来,拍到小张面前,“这个收条,你信息填一下,签字,盖章,按手印。还有,身份证给我,拍个照。”
小张咧了咧嘴,一脸的不情愿。
“快点儿!”杨溪又发了火。
“行了行了你搞快点儿!”朱越也帮了个腔。
小张没办法,只能照做。嘴里还有些嘟囔,杨溪这女人怎么这么凶悍。
杨溪咬着牙关,看着那人把收条规规矩矩地写好,又当即拍了个照留存,心里终于默默舒了口气。
这第一关,算是过了。
而后面的,怕就没那么简单了。
西装男从办公室出来后,喊陶源跟着他,一起去了附近的一个啤酒屋吃晚餐。
介绍了一下之后,陶源知道他名叫江酌,是个海归的牙医,现在在开诊所,还小有点儿名气。而他之所以认出陶源,是因为他在杨溪的手机里见过这张脸——在陶源住院康复期间,有好几次,杨溪收到陶源最新的照片时他恰好在侧,她就高兴地拿给他看。
陶源无从判断江酌说话的真伪,但能看出来,杨溪应该跟他走得很近。
“杨溪工作特别认真,也特别辛苦。有时候我有大手术,她不放心别人跟,会亲自过来给我配台。”
陶源喝着啤酒,不搭腔。他不太明白“配台”是什么意思,也不想问。
“我跟她挺聊得来的,经常一起吃饭看电影,或者约着出去旅游。她比较喜欢海边,说躺着不动最舒服。”
陶源没反对,但是心里默默想,杨溪个书虫,明明一直念叨要去欧洲之类有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暴走。她当年也没少逼他补世界史,一堆堆弯弯绕绕的名字背得他都快疯了。
“她也跟我说过不少你的事。”江酌喝完一杯酒,终于进入了正题,“不过,恕我直言,现在的你们,不太合适在一起。”
“你喜欢她?”陶源抬起眼,直视他的眼睛。
江酌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直接,沉默了一会儿,才郑重地说:“我爱她。”
陶源脸上没反应,下颌侧面的线条却硬了。
“我追她挺久的了。”江酌又说,“不过,最近才确定的关系。”
陶源皱了皱眉,目光往下沉,落在了江酌左手的中指上——确实戴着戒指。
“这个,我会去问她的。”陶源也抬手,把第一杯啤酒干掉。
听到这句,江酌突然勾着嘴角笑了笑。
“你连她回去都不知道,过来也不提前说,白白扑了个空——”他顿了下,“你们之间基本的沟通都成问题,还想怎么互相了解?”
这句出,陶源放下酒杯,感觉心里被刺痛了。
是的,他连有江酌这么一个人存在都不知道,又该怎么问?
“你们以前的事,我也基本都知道了。”江酌又叫来了两杯酒,继续道,“说实话,我很羡慕你,也很感谢你。”他顿了顿,认真看向陶源的眼睛,“若没有你,绝不会有现在的杨溪——我敬你。”
江酌举起酒杯,悬在半空等着碰杯。而陶源却没动,咬着牙关看着旁处,没有理会。
过了一会儿,江酌觉得尴尬,只能摇摇头,长叹了口气,自己喝了。
“杨溪现在在公司里,是做什么职位?”半晌,陶源想了句最想问的,问了出来。
江酌又笑了笑,眼睛里满是骄傲:“安蒂科中国区销售总监。”
“很高的职位?”
“一人之下。”
陶源点了点头,又不说话了。
“不过,对她来说,其实并不是好事。”江酌又叹了口气,“她快二十九岁了,应该结婚,生孩子了。”
陶源耸了下肩,不以为然:“这有什么应该不应该?结不结婚,生不生孩子,都看她自己意愿。她现在想拼事业,就好好拼呗。”
“一个女孩子,这么拼事业,有必要吗?”江酌更加不以为然,“那不是显得她的男人——太没用?”
这句话含羞带刺,陶源敏锐地感觉到了,抬头快速地瞥了他一眼。
“反正,她跟我在一起,经济上是不用愁的。”江酌笑了笑,喝了口啤酒,继续道,“我是上海人,家里累积三代,还是有点儿底子的。我父亲是交大博导,母亲三十几年前就创业从商,叔叔舅舅之类就不说了,政府里医疗上都有门路。总而言之,你放心,我不会亏待杨溪。”
陶源猛然觉得心里有点儿不适,一下子攥住了拳头。
江酌眼神马上动了一下,发现了他这个动作。但他也没显示出任何退却或慌乱,还是淡定地握着啤酒杯的把手,等他说话。
江酌很高傲,因为他确实有资本和胆气。
陶源心里有些生气,可他也知道,自己没什么资格生气。
“但是呢,我却还是——比不上你。”忽然,江酌的话音一变,染上了浓浓的伤感,“杨溪虽然没说,但我很清楚,她心里惦记的,还是你。”
陶源一下皱起了眉头,没有说话。
“她说——你是她的‘生命之光’。”江酌凄苦地笑了笑,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。
陶源忽然怔住。
“我也想过,要不就算了,把她让给你。”江酌放下酒杯,眸子里应着灯光,灼灼地盯着陶源,“但是,你却一直在耗着她,伤害她,冷落她——让我真的,忍,无,可,忍。”
陶源惊了一下,刚刚松开的拳头又蜷了起来。
“今天,终于见到了你。”江酌把身子稍稍前倾,摆出了压迫的姿势,“我倒想问问,你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酒吧里的灯很暗,但有一盏正挂在江酌的头顶上,照得他脸庞泛白,眼中光芒锋锐。此时正值两首歌交替的空白,气氛一静,竟显得他这一问尤其气势逼人。
陶源原本没有把这个斯文清瘦的男人放在眼里,但此时,他却发现血液里的荷尔蒙浓度迅速飙升起来,让他的手心里发了一点儿汗。
有那么一瞬间,他真的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面对那些喜欢杨溪的“情敌”时的激动与紧张。
“他比不过你,他们全都比不过你!只有你配得上杨溪!”心里的小人可劲儿地喊着,疯狂摇动着写着他名字的旗子。
可心念电转之后,他又意识到——现在早已不是过去。
还有谁比不过他呢?
除了他,所有人,都更配杨溪。
“我没什么意思。”他咬住牙关,也上身前倾,逼了回去,“我配不上杨溪,是早已既定的事实。来上海找她,也不是为了跟她在一起。”
“那你来干什么?”江酌皱起眉,有些意外。
“我只是来确认一下,她过得好不好。”陶源道。他说着,也端起了那第二杯酒。
“我陶源,现在无父无母,无钱无势,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。”他直直看着江酌,“但是,我可以向你保证——假如让我知道,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……”他嘴角微微一勾,露出个无所畏惧的笑,“你,一定会有很大的麻烦。”
晚上八点,杨溪一个人在医院大厅的等候位坐着,等罗芳茗下晚班。
她已经知道了,陶源去了上海,好巧不巧地跟江酌碰上了,两人此时多半是在吃饭。但她谁也没联系,而是打了个电话给崔雪盈,让她赶紧抽个空去给中介送钥匙。
帮陶源还完钱后,杨溪决定了,她要回楚安。
这不是一个凭陶源自己一个人,可以好好存活下来的地方。如果她想让他好起来,那就必须——回到他身边。
八点半,罗芳茗终于换了衣服,拎着包从护士站走出来。看到杨溪,她眼中突然闪过极致的惊恐,整个人像是下一秒就要碎掉了。
眼前这个小护士早已瘦得失去了初见的元气十足,杨溪心里闪过一丝不忍。但是她没料到的是,罗芳茗竟然没有掉头就走,而是在原地深呼吸了几次,慢慢地向她走了过来。
“你在等我?”她轻轻地开口,嗓音细如蚊蚋。
杨溪皱着眉,点了点头。
走近了才发现,罗芳茗比她预想得还要瘦,简直有点儿像陶源刚从ICU里出来时的样子。
“我也觉得,应该跟你聊一聊。”罗芳茗说,“去吃个夜宵吧。”
“行。”杨溪说,“地方你定。”
罗芳茗皱起眉,想了一会儿。
“有个地方,我一直想再去一次,但又不敢。”她说完,叹了口气。
杨溪愣了一下,然后马上猜到了:“湖阳街?”
罗芳茗点了点头。
杨溪扯了下嘴角,苦笑着摇摇头:“其实我也是。”她顿了一下,“走吧,正好一起。”
出租车开到寰球商贸城的门口停下,杨溪付了钱。
罗芳茗没跟她抢。她想好了,今天这顿夜宵,由她来请。
这个季节,在户外吃烧烤的人很多,湖阳街尤其热闹。几个月前的事件丝毫没有影响这条街的生意,陶源在这儿流过的血,也已经被尘土和油烟盖去了痕迹。
罗芳茗走了几步,看到当时她和严娟两人坐的位置,突然就觉得后脑一阵锐痛,像有根钉子一下子砸了进来。
“怎么了?”杨溪看她突然浑身颤抖着要跌倒,抢了一步一把将她扶住。
“我……我得吃颗药。”她稍稍镇定了一下,然后挣开她的手,赶快翻包。
幸好,还有。但过了这周,她又得央求着爸爸带她去武汉了。
杨溪很靠谱,看出她状况不好,马上就近找了一家馆子带她坐下,要了杯水给她吃药。趁她休息平复时,又干脆利落地把菜点好,一切都安排妥当。
等到开始上菜,罗芳茗终于觉得头痛有些缓解,稍微可以说说话了。
“陶源……不是去上海找你了吗?”说出这句后,她忽然有点儿忍不住想哭。
杨溪叹了口气,摇头:“不说他。先说你。”
“我有什么好说的呢……”罗芳茗苦笑。
“你的病在看吗?有没有在好转?”杨溪神色很凝重,眼睛里流露出切实的关心,不像是作伪或者敷衍。
“在看。”她叹口气,“但不是该看的科室。”
杨溪点点头,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小地方的人很害怕看精神科,甚至连神经内科,有时都会被人误会得了精神病才去看的。要是谁家被传出来去看过心理咨询,那“疯子”“神经病”的标签就在门框上贴牢了,一辈子都会成为别家饭桌上的谈资。
“我跟陶源又订婚了。”她坦白说了出来,“但这次,我依然不高兴。”
杨溪没说话,但她看到,她抿着嘴,把牙关咬了起来。
“所有人都不理解我——我爸爸妈妈、亲戚朋友,更不要说陶源。”她把胳膊支在桌子上,用手挡住了酸涩的鼻子,“我觉得,在这世上,唯一可能理解我的,就是你了。”她顿了顿,“可是,我却没法找你。”
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杨溪问道,顺手给她递了张纸巾。
“因为——”她使劲压了一下涌上来的眼泪,“因为我知道,你也爱陶源。而你跟我一样,也对他无能为力。”
这句话说出来之后,杨溪的表情明显变化了一下,然后也用手挡住脸,微微偏过了头。
“他救过我,我爱上他。水到渠成。”她继续说,“很长时间以来,我都以为是我在帮他,我在回报他,帮他照顾父母,救他脱离苦难。
“可是,事实上,并不是这样的啊。”她实在忍不住,眼泪掉了下来,“我对他的爱,从开始到现在,一直是对他的拖累。”
“他根本就不爱我。”她下了结论,“跟我在一起的时候,他从来都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。”
听到这儿,杨溪也抽噎了一下,伸手扯了一张纸巾。
“但是……我离不开他啊。离开他的话,我就……”她几乎说不下去,“我就什么都没有了。一败涂地。”
“陶源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。他不喜欢我,但也会可怜我。
“看到我犯病,他也不忍心让我伤害自己,轻声细语地来安慰,向我保证他不会走。
“可是,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?我时常想,这样痛苦的爱,还能叫爱吗?”
服务员上了一瓶啤酒。杨溪叹了口气,翻开杯子,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。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她继续说,“所以,当我知道他去上海找你了,反而松了口气。”
杨溪苦笑了下:“他那叫去找我吗?一条消息都不肯主动发给我。”
罗芳茗皱起眉,心中涌起些复杂的味道。原来是这样吗?她还以为,他们常常联系呢。
“为什么会觉得轻松呢?”杨溪问,“明明是你逼他求的婚。”
“是。”罗芳茗点了点头,“那时我情绪崩溃了。但是等我醒来,很快,我就后悔了。”
“你后悔?”杨溪抬起眼,眸子里仿佛闪过一丝锋锐的嘲笑,“后悔了还不简单?他又不会反过来逼你结婚。”
罗芳茗心头被狠狠锥了一下,咬住了嘴唇,没有马上接话。
杨溪说得对——只要有一点儿可能,陶源也不会跟她结婚。
可是,订婚这件事,哪里有嘴上说说那么简单。
“我爸不同意。”她又叹了口气。
“嗯?”杨溪没明白。
“我爸,要我们尽快结婚,越快越好。”罗芳茗解释道。
“啊?”杨溪瞪大了眼,“为什么?你不是说他一直反对你和陶源谈恋爱?”
“是。”罗芳茗用双手抵住额头,“但那时,我没这毛病。”
杨溪看着她,震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那时他的女儿健康快乐,漂漂亮亮。年纪又轻,什么忧愁都没有。”她一开口,又觉得鼻子酸了,“但现在,所有人都知道他女儿跟人同居过,发了疯,自杀逼婚,骨瘦如柴,每天都会多少犯病,半夜也不消停,总会做着梦大声叫着醒来。”
“芳茗……”杨溪皱起眉,看她的眼神里只剩下不忍。
“他的女儿已经不值钱了,要是陶源不娶,以后也没可能嫁出去了。不如就这样凑合着算了,及时止损。”她冷静地说完,看见杨溪的眼睛里泪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,而她自己,却连鼻子里的酸胀都退去了。
终于说出来了啊……
终于,跟这个她长期以来的“敌人”,把自己最深处的伤痂露出来,当面撬开给她看。
也还好,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堪。
承认自己的人生已经被这场爱情毁掉了,承认自己永远是输得最惨的那一个,一切的痛苦,也就不再隐秘而可耻。
“芳茗。”过了一会儿,杨溪定住了神,擦掉眼泪,再次开了口,“你想不想好好治病?”
罗芳茗愣了一下,苦笑道:“能不想吗?但是,心理咨询很贵,说服我爸妈很难。而且,只能去武汉,楚安没有。”
“为什么一定要说服他们?”杨溪皱起眉,“你自己工作挣的钱,难道还要受他们支配?”
这句话一出,罗芳茗忽然觉得有些窘迫。
“我……”她红了脸,“我工资很低。之前的积蓄,装修房子时也都用光了。”
杨溪沉默了。过了一会儿,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,长长吸了一口气。
“你知道吗?其实,我也在这儿出过事。”她抬起头来,看向她的眼睛,“跟你同病相怜。”
“什么?”罗芳茗皱起眉。
“高二的时候,我有一天晚上放学,在这里,被一个醉汉性侵了。”杨溪话说得很轻,但很清楚,“所以后来陶源做了警察,不停地巡查整治这个片区,跟这儿的不少商户都结了梁子。”
“什么!”罗芳茗大吃了一惊,不知该如何用语言形容。
“所以,出这个事,其实并不怪你。”杨溪伸手过来,拍了拍她的肩,“那些人,并不是冲你来的。真要细说,我也有责任。”
“我……”罗芳茗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。
“不要担心,很多的伤痛,最终都会被时间解决。但你首先,得放过自己。”杨溪看着她,认真地说,“相信我,我是过来人。”
这一句落地,罗芳茗忽然感觉到,心里的那一块厚重的坚冰,被震裂了一道口子。
“我会帮你的。”杨溪抬起手,揉了一下她的头发,“别怕。”
“你……怎么帮我?”罗芳茗皱着眉,将信将疑。
“我可以想办法,说服你爸爸,让你去看病。”杨溪道。
“怎么说服?他很执拗的。”罗芳茗有些失望。
“我给他钱。”杨溪道。
罗芳茗怔住了。
“明天上午,我跟你一起去找他,把这个事谈一谈。”杨溪道,然后一口把一次性塑料杯里的啤酒喝干,“你要相信,很多事情,都是能用钱解决的。而刚好,姐姐不差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