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喂。”陶源跨到杨溪前座的位子上倒着坐,用胳膊垫着下巴挤到她面前,“快到你生日了哎。想要什么?”
“还没想好。”杨溪用手指把他脑门推开,不让他挡住照在她书上的光。
“那我随便买了哦!”陶源直起身道。
“不行!”杨溪马上抬头冲他嚷嚷,“我要自己选!我最讨厌意外了,你又不是不知道!”
“哎哟,我知道我知道!”陶源无奈地耸肩,“所有未经计划的事都会让你浑身难受不知所措瑟瑟发抖,我说你这强迫症也太极端了吧?以后被求婚怎么办?”
杨溪狠狠白了他一眼:“敢不提前说好就求婚,看我不弄死你!”
陶源忍不住按着鼻子哧哧地笑出来。
杨溪反应了一下,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,霎时羞得满脸通红。
“喂!我不是说——”
“好了好了,求婚的事等你长大再说!个小丫头片子,一天到晚在想什么?赶紧想要什么礼物!”
杨溪噎住了,看了他三秒,终于泄了口气,趴在桌子上投降。
她把下巴搁在桌上,右手立起来,伸出一根食指。
“我想要只熊。”
回家的路上落起了雨。饶是出租车开到了楼底下,奔进楼道里的一小段路还是让杨溪湿了头发和鞋子。
进屋扔下包,把摔变形的电脑拿出来按了又按,确定彻底没救了之后,杨溪瘫坐地板上,觉得心情糟透了。
之前从酒店出来,还没打上车,老板老罗的电话就轰了过来。
那封没写完就发出去的邮件还挺重要的,抄送了中国区各个部门的老大和GM任意,没头没尾地断在当中,确实很可笑。
但这也就算了,工作中出点儿小错误,大家都能理解。可后面她告诉老罗没能拿到江酌的联系方式,直接点燃了老罗的怒火。
“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好?杨溪你第一天出来混?
“三季度你完成得就那么勉强,第四季度还想保全年百分之二十的增长?增长个鬼啊!你到哪儿去给我找增长?
“华东这么好的区,这么多大客户,交给你我压力多大你不知道?老任一天到晚盯着我问问问,我怎么回答?”
“江酌这个客户你要是拿不下来,明年我保证你会有很大的麻烦!”
那时候,杨溪单肩背着电脑,在路口的冷风中一边听电话一边伸手拦车。可能是因为黑色套裙在晚上太不明显,好几辆空车都眼睁睁地在她面前开过去了——越发让她感到绝望。
究竟为了什么呢?要过得这么苦。
她还年轻,还没结婚,没有孩子,除了房贷也没有什么别的压力。这么些年一路拼上来,虽然过后看来是很顺利,但中间每一天的辛苦和煎熬,她都深深记得,也不能忽视。
此时到了家,一切都安静了下来,唯有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,跳动得那么无辜。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十二点,过不多时,新一天的奔忙又要开始了。
杨溪低下头,看到左手中指上戴的假钻戒,突然生气地一把将它撸了下来,“当”的一声丢到了茶几上。
都是假的。
都没有意义。
这么一场找不到敌人的战斗,胜负成败都抵不过老娘睡觉。
杨溪从地上爬起来,到卧室拿了睡衣,准备去洗澡。路过客厅的时候,她突然发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亮了一下。
是个微信上添加新朋友的请求。
杨溪点开来看,呼吸突然之间被攫住了。
“我是江酌。”
杨溪万万没有想到,她昏头昏脑地摔了个电脑竟然让江酌记住了自己。更没想到的是,江酌联系上她之后,一开口就说自己明天下午有空,可以去安蒂科公司看看,谈一谈合作。
于是,杨溪连续几个电话把老罗从床上薅起来,联系任意秘书申请调整任总行程,通知湛露明天一早找IT给她配备电脑并准备资料,安排沈一伦和经销商老马空出下午时间候场待命,以备当场就能确定采购意向。
折腾了一个钟头,终于把时间和人员安排给理顺了。接下去,就是明天早点儿到公司,换台电脑用一上午的时间把演示用的PPT做好。
洗完澡躺在床上,杨溪发现自己累得一根指头都挪不动,但怎么都没法静下来入睡。
她想起在酒店会场外跟江酌那次短暂的握手和对视,好短的一个瞬间,却让她清楚地记得他手上的温度和眼睛里的光彩。
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此时回想起来,她觉得那个眼神里好像存在着些许不一般。
不止是对于她年轻的惊讶,还有一点点的复杂,好像有什么欲语还休的意味。
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从网上找到的江酌的简介:1984年生,上海人,北大医学院毕业后工作了两年,然后赴美读博士后,八篇SCI,四本译著,两本原创中英文科普国内外出版,微博粉丝二百多万……出众到无语,绝对不可能跟她有过任何交集。
那么,那种意味是哪儿来的呢?是她除了摔了电脑之外,还做了什么蠢事吗?
想了半天,杨溪实在没有任何头绪。大约磨到两点,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
然后,好像只有短短的一瞬,天就又亮了。
连灌了一杯拿铁和一杯美式之后,杨溪在办公室工位上坐下,打开湛露给她准备好的备用电脑,开始改PPT。
原先常用的标准公司介绍和产品介绍是不够的。江酌是资深医生,安蒂科也不是新品牌,要谈的肯定不是他们的产品哪里好,怎么用。更有可能的,是谈合作的模式和打包的价格。
杨溪在系统里拉出几个大客户的方案又做了一轮横向对比,打开excel算了四五个价格梯度,仔细考虑后挑了三个出来,整理清楚做成图表放到PPT里,截图发给老罗确认。
前后花了三个小时,材料全部准备完毕。会议室和展厅也都收拾好了,该拿来的样品都已经拿来摆好,就等江酌的消息过来,派商务车过去接。
没想到的是,当杨溪看着时间差不多了,打电话过去问,对方稍稍沉默了一下,然后万分抱歉地说:“杨经理,实在对不起,行程有些改变,今天没法赶去你们公司了。”
杨溪默默翻了个白眼,然后定了定神,还是努力把友好的笑意通过嗓音传过去:“没关系啊!理解理解,这次确实太匆忙了。”
“不过,我半小时后从酒店出发去机场,路上也要将近两个小时。”江酌的语气里满怀歉意,“不知道杨经理介不介意,我们可以在车上聊一聊。”
“啊,当然可以!”杨溪一下子又看到了希望,一口答应,“我现在就出发,一会儿在您酒店门口见面。”
五分钟,所有资料打印成纸质版装袋,电子版存进平板电脑和U盘。
十分钟,商务车开到门口,上车出发。
三十分钟,到达酒店门口,正碰见江酌拖着行李箱走出来。
“实在抱歉!”一见杨溪,江酌马上上前,跟她真诚地握手,垂下眉毛表达歉意。
他今天穿着休闲的薄毛衫和风衣,头发也不像昨天晚宴时梳得那么整齐。看到杨溪被酒店门口的穿堂风吹起的头发在嘴唇上粘了几丝,他眼神又愣了一下,脸色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红润起来。
“没事没事,非常理解的,江老师辛苦。”杨溪笑着,开门请江酌上了后座。看酒店门童已经帮忙把行李放置好,一切就绪,自己也走到另一侧开门上车,坐到了江酌身边。
车子发动,江酌顺手递给杨溪一瓶水,神色又恢复如常。
“杨经理是哪一年的?”
没想到,江酌一开口,问的竟然是这个。
杨溪哑了一下,心中有些犹豫。她一般会回避向客户透露自己的年龄——对于一个大区经理来说,二十八岁实在太年轻了,会引出许多不必要的怀疑和联想。
但江酌问得实在太直接,跟他又不熟悉,很难找到个什么自然的话题混过去……
“我听人说,您毕业就在安蒂科,好像有六七年了。”江酌意识到了她的尴尬,侧过脸笑笑,语气换得婉转了些,“所以是还不到三十岁吧?”
“嗯……也差不多。”杨溪赶紧点头,回身去拿资料,准备谈正事。
商务车后座还比较宽敞。杨溪打开笔记本放在腿上,侧过去把屏幕对着江酌,觉得有点儿远,又往前挪了挪。恰好地上有沟坎儿,车猛地震动了一下,杨溪的膝盖就蹭到了江酌的大腿侧面。
“不好意思……”杨溪冷不丁又尴尬了一下,慌忙往后躲。
“没事。”江酌笑了笑,“杨经理不用紧张,我们就随便聊聊。安蒂科的产品我很了解,也不需要看什么资料。”
“行。”听他这么说,杨溪也就不折腾,合上电脑,把资料都放到了一边,直入主题,“听说江老师准备回国了,是准备自己开诊所吗?”
“是。”江酌也很直接,点了点头。
“新开,还是收购?”
“我有两个合伙人,已经谈好了诊所的转让和重新装修,手续已经基本办好了,下个月就可以开业。”
“这么快!”杨溪有点儿惊讶,“那您下个月就正式回国了?会坐诊吗?”
“一周会有两到三天。”江酌说完,顿了顿,“其实,你们消息有些滞后了,我们入院招标基本已经结束了。”
“啊!是吗……”杨溪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。但立刻又有些兴奋——真是这样的话,江酌为什么答应见她?
绝对有戏。
“但我一直知道安蒂科产品是不错的,特别是高端线,有几项专利非常有竞争力。”果然,江酌话锋一转,“如果给的价格合适,我们也不是不可以追加一个品牌。”
谈判套路。
杨溪一下子有了底。江酌就是压价来了——还特意选这样一个紧张的时间段、临时更改的行程、密闭的环境、出其不意的语言,一点点向她施压。
“这样的话,那也好办。”杨溪笑了笑,直接把材料打开,翻到报价方案那一页,“这是我们仔细算过能够给到您的最有诚意的合作方案。您这边已经招过标了,肯定多少知道我们给其他客户的标准价格。这个价格我们实在是动不了,会影响我们在中国整个市场上的价格体系。一句话,我今天来见您,除了价格,其他都好谈。”
江酌翻着资料,挑了挑眉,没有接话。
杨溪看他不答,也就沉默了下来,等他考虑,不显露出着急。
车很快开上了机场高速,变得平稳多了。杨溪看着江酌低头认真看资料的侧脸,发现这个网红医生,确实长得很不错。
倾斜的阳光从车窗照进来,落在他脸颊上,恰好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秀气的喉结。拿着资料的手指节修长,肤质细腻,一看就很灵巧。
高颜值精英,难怪这么多迷妹。
“这个价格是不是底价,我清楚,杨经理更清楚。”江酌看完,抬手推了一下眼镜,转头把资料还给杨溪,嘴角勾出个意味悠长的笑容,“但第一次合作,我也不希望把价格压到底。毕竟,耗材的价格再高,在我整体的成本里,也是小头。甚至,我可以在价格上,再多给你们一点儿,让你完成第四季度的指标。”
“啊?真的?”杨溪惊讶了,眼睛倏然睁大,流露出难掩的欣喜。
江酌看到她一瞬间的情绪外露,突然笑了起来,好像很开心:“你还是挺像个小姑娘的。”
这句一出,杨溪陡然发现了自己的失态,脸唰的一下红了。
“不好意思,让江老师见笑了。”她赶忙垂下眼睛,心中无比懊悔和尴尬。
她可是个大区经理!平素她多么专业和强悍,怎么会面对江酌的不按常理出牌反应这么大呢?难道一个人的外表对谈判的影响,竟会这么显著?她到底在想什么?
“其实,我觉得你不必这么紧张。”江酌又温柔地笑了笑,眼睛里的光几乎是在轻轻地抚慰,“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子,特别是年轻的时候,好好享受生活,工作轻松稳定,别让自己有那么大的压力,钱够用就好了。”
“嗯?”杨溪突然觉得有点儿迷。
这话题是怎么转过去的?江酌到底是什么意思?
“其实……昨天一见你,就觉得很眼熟。”江酌说着,移开了目光,竟轻轻叹了口气,“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个朋友。”
杨溪恍然。怪不得他能记住她。
“可能你自己都没发现,或者,不想承认——你很疲惫,缺乏休息。”江酌继续道,“我看着你的样子,就觉得……有点儿心疼。”
杨溪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。
刚不是在谈价格?那个“但是”,他到底说还是不说?
“可能你以为我今天临时改变行程什么的,是耍弄谈判手段,想压你的价。”江酌顿了顿,终于说了,“但其实,我并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“那……江老师是想要什么?”杨溪皱起了眉头。
江酌一下子没有接话,抿住了嘴,也微微蹙起了眉。
“没关系的,我们在商言商,江老师可以直接一点儿。”杨溪追道。
听到这儿,江酌摇了摇头,又苦笑着叹了口气。
“我这么说,可能会让杨经理觉得……有点儿受冒犯。”他声音有些迟疑。
“不会的!”杨溪立刻保证,就差没拍胸脯。
“说实话,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。”江酌抬起了眼睛,转头望向另一侧的车窗外,“我已经拿到了很大的投资,自己也算功成名就,在行业里有些分量。我回来开诊所,也并不需要跟你的那些其他大客户在同一个维度上竞争,耗材的价格高点儿低点儿,真的无所谓。”
“那……”
“你可能不信,我只是单纯地想帮帮你。”
“啊?”杨溪再一次惊讶得没能控制住表情。
这是哪一出?就因为昨天见的一面,他就……突然对她同情心泛滥,豪爽地献起了爱心?
她……真的……看起来……有那么惨?
“我那位和你有些相像的朋友,因为工作原因,两年前去世了。”江酌淡淡地道,“我不想你和她一样。”
从车上下来,杨溪拎着原封不动的资料回到办公室,脑袋一直是蒙的。
江酌答应了她出价最高的方案,下个月一开业就开始订货,并且会单独为他们安蒂科产品做两次专场会销活动。向她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内部培训让她亲自来,一周至少一次现场辅导咨询洽谈,每次都得待个半天。
杨溪当然答应,脑袋上一路顶着大大的“这也能行”往回飘,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的运气。
入行快七年,第一次碰见这么奇葩的客户。回去老罗问她是怎么谈的,她都没法给出一个正常的解释。
而这种没法解释,味道怎么看怎么怪——
女销售,男客户;最高价格,亲自服务。
谁都别问。问就是妥妥钱色交易,她百口莫辩。
所幸的是,回去之后,老罗一听她谈下来了,万事妥当,就高高兴兴忙别的去了。总经理任意正准备出发去机场,跟杨溪在电梯口碰上,只来得及听她汇报个成果,比了个大拇指就匆匆走了。
此时,杨溪坐在窗边的工位上,看着一轮红色的夕阳映在对面高楼的玻璃幕墙上,光芒波浪一样散开来,像张糖纸似的。她想到许多事情,以前的以后的,心中百味翻涌。
一场意外的大生意,就这么毫无逻辑、来势汹汹地砸到了她头上。第四季度本来几乎没可能完成的任务,立刻就轻松地解决了。
真像个意外的礼物。
只是,这么多年过去,即便她已经成熟到不再害怕意外的发生,可还是一样讨厌意外而至的礼物。
因为,她真的不知道,这礼物拆到最后,里面会有什么。